沈鱼默然垂眼,疲惫如潮水般涌来,她伏在床畔将就了一夜。翌日,天光熹微,沈鱼匆匆备下了一份谢礼——几包上好的药材,一些自晒的、带着山野清气的山珍,托了邓大娘转交邓墨。
未及晌午,邓大娘便踏着细碎的步子折返,臂弯里挎着的,仍是原封不动的那份包裹。“墨儿说,沈女郎心善,顾着救人要紧,好意他收下,这些虚礼就免了。”语气里带着对这桩好事的惋惜和对沈鱼又把傻子带回家的不满,她将东西往沈鱼手里一塞,一副不欲多费口舌的样子走了。
沈鱼看着退回的谢礼,微微一怔,随即了然。
昨日里那些不避污秽的贴身照料,落在邓墨那等讲究礼法规矩的读书人眼中,恐怕早已越界,更遑论江府门前那泼辣悍勇的一闹,还不知道会带来多少麻烦……
黄将军不懂她的处境,尾巴摇得欢实,在院子和屋内来回跑动,兴奋地嗅着床上男人的气息,甚至试图去舔他垂落的手,沈鱼轻声制止,它便执着地趴在床边,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主人。
沈鱼安静地看了会儿黄将军和床上昏睡的男人片刻,院中残留的草药味和男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,她不禁发起呆,一种奇异的安定感悄然弥漫。
其实,被拒绝也好。
邓墨这种读书人眼中的世界,与她脚下泥泞却真实的路,终究隔着一道鸿沟。昨日一场闹,也是彻底浇熄了她心底对“寻常姻缘”的模糊念想。奇怪的是,她并不失落,反而有种卸下重负的轻松。
沈鱼眼神微动,退回来的包裹静静躺在桌台一角,她转身拿起,径直走向灶间。
清冽的井水注入陶盆,她仔细将那些被拒之门外的山珍药材一一洗净,切段,投入咕嘟冒泡的陶罐里。炉火舔舐着罐底,很快,一股混合着药材微苦与山珍清甜的温润香气便在小院中弥散开来,渐渐驱散了昨日带回的血腥和阴霾。
她搅动着汤勺,目光不自觉地投向里屋的方向。
床上那人,伤痕累累,神智混沌,麻烦不断。修修补补将他拉回来,转眼又破破烂烂。麻烦吗?是真麻烦。
可当他用沾满血污的手笨拙去蹭她颊边,当他沉重却全然信赖地倚靠着她……药香与汤的暖意弥漫小院,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定感,如同灶膛里稳定的火焰,暖烘烘地将沈鱼包裹。
汤沸了。
沈鱼收回目光,专注地撇去浮沫。日子仿佛回到了年节里的闲适,却又在细节处有些不一样了。
第11章
经江家门前风波一场,小地方许久没有如此大的热闹,沈鱼在渭南县一夜之间也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。
有人道她离经叛道,为来路不明的野男人开罪江家少爷;也有人道她有正直不阿,堪称巾帼不让须眉。
飞短流长一路飘到南溪村,让沈鱼连带在村里也出了名,一时间,大伙似乎都避着她,她倒乐得清净,看病的少了,正好上山采药,也腾出手专心照料那傻子。
想起傻子,他此时正在厢房里更衣,不过三天多的时间,他身上的伤已经渐渐收口,青黄的瘀痕叠在虬结的旧疤上,像一幅着了色的残破山水。
沈鱼望着那后背,心里不免暗叹这躯体的顽强。
她看得出神,男人背后开了天眼似的,也回头看她。
四目相对,男人视线笔直专注,沈鱼兀自笑了笑,不与那呆人交锋,走到院儿里。
春深了,草木葳蕤。要做的活也眼见的重些,沈鱼在院里专门僻出片空地,底下铺了麻布,上头支了一半阳棚,草药分门别类,或直接晾晒,或放在阳棚下烘着。
她在院中走动,总觉得有东西跟着。可平时会一步一追的黄将军此刻正安静晒着太阳,并在沈鱼目光投射来时懒洋洋地抖了抖耳朵,仿佛在说并非它捣乱。
沈鱼很快发现那跟随感的来源,是傻子的视线——
男人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前,那双有些木然的黑眼睛黏在她身上,头颅随着她的位置缓缓转动,如同日晷的针影。
沈鱼起初不在意,后来觉得有趣,便故意在院子里来回走动。
扎棚、捆绳、整理药材,她的脚步轻盈地来来去去,男人的脖子也跟着她的轨迹,从左转到右,又从右转到左,任阳光在他脸上转出各种角度的阴影来。
“噗嗤。”沈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,停在他面前,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“看什么呢?傻子。”男人只是眨眨眼,目光依旧稳稳落在她脸上。
沈鱼摇摇头,不再逗他,心里却像被暖风吹过的湖面,漾开一圈圈微澜。
被人这样一丝不苟地关注,是件稀罕事情。
她眉眼弯弯,心情颇好轻哼一声,又看向柴门外那道细羊肠的小道,自言自语道:“也就这会子盯牢我,待会儿,你这呆人眼里又要都是那块儿玉了。”
半下午,尹五带着个小包袱从小道来。